tabu的粉蛋

tabu的粉蛋

那天,從開著強冷的店鋪走出來,溽熱的天氣使得街道上杳無人跡,太陽赤裸裸的直射下來,天空發著令人目眩的白光,柏油路面上也因為炎熱而升起氤氤的熱氣,一團一團的糾結、模糊不清;而地面上人們試圖為降低溫度而灑的水漬亦加強了視覺上的效果,半濕的路面反映著慘白而混濁的熱氣,更令人覺得猶如置身於蒸籠,如果不是四周傳來轟轟刺人的冷氣機運轉聲,我或許會以為這酷熱的地域裡只有我一個生物。

我的破機車停在路的對面,剛好是一所小學的牆邊,有著濃濃的樹蔭遮蔽著,校園內傳來一陣陣訓導主任乾癟的廣播聲,和著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每所學校都差不多的下課鐘聲、小孩子們永遠充滿活力的笑語聲;我走到牆邊,啜飲著冰涼的飲料,正想掏出鑰匙想遠離這非人的七月天時,突然我注意到一個讓我打開遙遠的記憶之盒的畫面。

兩三位婦人正坐在小椅子上打盹,在她們每人的對面也放置著一個椅子,她們帶著顏色炫麗的遮陽帽,手上套著布巾,在學校牆邊的樹蔭下很有規則的一字排開,而更注意看她們的配備,有著小鏡子、髮圈、梳子、棉線以及一盒盒白色的『粉蛋』。

她們是替人挽面的婦人。

記憶中,愛漂亮的婆婆總會在下午差不多五點多,天色即將陷入昏黃的夕陽時,挽著繡著小碎珠的黑色小錢包,一手牽著我,一步一步的走到鄰近我婆婆家附近的巷子內去挽面,這時在外面玩得一身汗和著泥土味的我特別高興,因為如果我陪婆婆去挽面,婆婆總是會賞我一塊錢讓我去買兩條沙士冰,在那時,這種間單的誘惑對我而言已猶如每天會期待的大事;我總是會在婆婆家外面等候,透過紅色門框的紗門窺視著門內,而婆婆也會在固定的時間內出現在朦朧的紗門後,帶著我陪她去挽面。

那是一條長長的巷子,由於巷內的天棚是用米黃色的塑膠片整著遮蓋起來,所以一年不管何時總是顯露出昏黃的色調,在巷子的裡面由於有人家養豬,所以也瀰漫著一股豬騷味,但那時也不過是一條供人走捷徑的小步道,所以倒沒什麼人會去在意裡面的採光、味道等等;反而是因為有塑膠片遮陽,卻變成了那附近老人家們聚會的場所,觸目所及都是年已長、頭髮斑白的老人們坐在藤椅上,或是手搖扇子你來我往的笑語著,更有些老人拉著胡琴,依依哦哦的唱著不太成調的小曲,而在巷子的較底端,有位老婦人都是在替人挽面的,所以婆婆總是拉著我,蹣跚的一步步通過那條昏黃、滿溢著豬騷味以及以胡琴當背景音樂的小巷子,直達那位老婦人的住處,而那位老婦人也早已一切就緒,幾乎一模一樣的小椅子、棉線、梳子、鏡子以及『粉蛋』。

其實,『粉蛋』這個名字是我自己翻譯的,怎麼說呢?

因為我婆婆是出生於日據時代,平常他都會對我們說台語,反倒是挽面時會對我說日本話,我不知道那時為什麼她只挑那個時候說日本話,可能是比較高興吧!所以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只顧著嘰嘰咕咕的和那位替她挽面的老婦人說日本話,然後在臉抹得粉白時,高興的抬著頭看著我,指著那白白的粉條說那是『粉蛋』,我當然聽不懂婆婆說什麼,只是無奈的和應著,心裡只想快點將寶貴的一塊錢拿到手然後快點去買沙士冰,所以『粉蛋』在我的心目中只等化成沙士冰的代號,我還是不知道那抹臉的白色粉條正確名稱是什麼,仍然只知道那叫『粉蛋』,一直到很久很久的現在,雖然沙士冰已經買不到了,但想起粉蛋,就會想起婆婆以及小小細細、很冰很冰的沙士冰。

婆婆說,挽面很好的,以前女孩子要出嫁前都至少要去挽面,可以拔汗毛、讓皮膚更好等等,我是不知道那到底有什麼神效,但看到婆婆在挽面時閉著雙眼,臉上抹著白白的粉蛋,那位老婦人一邊用嘴咬著棉線的一端,一邊用棉線在臉上拔來拔去,而婆婆仍是一副神清氣閒的模樣,看著看著我竟也信了;有一次我要求也要抹粉蛋,婆婆笑著說男孩子家抹粉蛋會被人笑死,但仍讓我去試一試,我只記得當棉線在我臉上游走時,一剎那間,起初抹完粉蛋的雀躍感頓然消失,痛的我大哭了起來,接下來還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記得了,只知道那天我一邊哭、一手摸著發燙的臉頰,一手握著兩支沙士冰以及額外的芒果乾回家。

婆婆在好些年前過世了……

婆婆去世時,我在北部唸書,接到消息急忙趕回去,但仍無法見她最後一面,只記得當時我並沒有掉淚,看著躺在棺材裡的婆婆,心中突然湧上童年的遙遠記憶,那回憶就如同當時興奮的倚在婆婆家紅色門框的紗門,透過朦朧的紗門看著婆婆提著繡滿小碎珠的黑色小錢包準備出門;只是,這次婆婆依然要出門,而我卻在門內,看著婆婆蹣跚的一個人走進小巷子內,一樣依然的朦朧昏黃。

一對高中情侶走過我面前,在一位挽面的婦人前停了下來,女孩興奮的指著挽面的工具給男孩看,男孩似乎覺得有點無趣,但那位婦人早已準備妥當,正殷勤的招呼他們,男孩拗不過女孩,只好讓她去嘗試一番,不多久人群漸漸靠攏,好奇的觀賞著這世紀末即將失去的技藝,也或許是帶著純娛樂的心態在賞視著這難得的奇異景觀,只見那男孩漸漸覺得彆扭起來,頻頻催促女孩離開,女孩或許也是覺得難堪,因此急忙起身掏了錢離開,她才正要上『粉蛋』呢!人群一見沒看頭又紛紛離去,還不時聽到一些來接孩子放學的母親向孩子機會教育介紹挽面的種種等,在一旁的我只有默默的驅車離開。

如果,記憶能像『粉蛋』一般,在不斷的層層撥撕之下,仍能保有越來越鮮明與美麗的色彩,如同對婆婆的回憶,我相信『粉蛋』不會消失;至少就我而言,那是一種深銘於內心的渴望,一種對逝去過往的孺慕之情。

如果,我那時的年紀夠大,我是不是能更細心的去體會婆婆挽完面後猶如女孩兒第一次化妝後攬鏡自照般雀躍的神情?或許我更能倚附在婆婆牽踣著心愛的長孫一步步走在昏黃記憶巷子底端的遙遠之路?也或許,或許….在不成調的胡琴小曲中,昏黃的夕陽下,當『粉蛋』一次次的從婆婆臉上抹去時,透過輕揚漫飛如同塵埃的粉塵,我可以更確定的告訴自己婆婆那時對於我的意義。

1998/7/20 tabu


這就是橘子老是提到的粉蛋了……跟tabu要來這篇文章…他keyin了一夜才又打好…因為他以前打的不見了..才重新keyin…我覺得他寫得很不錯呢!!!(2000/05)


tabu也失蹤好幾年了吧?(2003/06)


久到我都快忘記我過去真有這個朋友了(202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