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岱
我家的孩子都很機靈,純粹是生活所迫,從小我家裡就經常有許多父親工作上的同事上司出入,三天兩頭家裡都會有客人,大家就練就了一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技能。
大人談事,小孩也得有去處,那些官夫人沒空顧小孩,所以全送到我家來,我們就得分年紀去招呼那些同齡層的孩子。
小岱是我負責的對象,她大我一歲,因為是個早產兒,說是因為生產時不順利,導致她有隻腳是跛的,還有隻眼睛有些歪斜,我常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在看我。她膚色很白,臉上有時候會泛著奇怪的潮紅,身材極度瘦弱,在大家都嘲笑我是奧莉薇的年代,她是少見比我更瘦的人。
她爸爸身居高位,所以底下有一大堆人上趕著捧,我們這些孩子都知道哪幾家的孩子是要關照不能得罪的,我們也清楚只要我們把孩子哄開心了,大人也會開心。
小岱的哥哥妹妹都有許多人巴著陪他們玩,可她總是形單影隻,就連她的自家兄妹都不太搭理她,他們總是離她遠遠的,甚至還會假裝不認識她,相較於她家其他活蹦亂跳的孩子,她總是駝著背,姿勢怪異,安靜的站在一旁,常讓我會想起鐘樓怪人跟掉了毛的吉娃娃。在我們那群個個都留著長髮的女孩團體裡,她是唯一一個剪著短髮的小女孩,她說:我媽說這樣比較好整理。但她妹妹跟我們一樣都是長髮。
他們家中的孩子除了大哥較穩重之外,其他兩位都是出了名的任性和麻煩,還好那兩個不是我負責的業務範圍,我只要負責按捺小岱就好,但我發現我其實不用太費心在她身上,因為她的家人並不在乎她,反而另一個官的女兒B就煩死我了,愛哭又愛主動湊到我面前來,相較之下小岱頂多就是怪了點而已。
小岱第一次見我就跟我說她領有殘障手冊,跟著她又告訴我她念的是特殊班,怕我聽不懂她甚至又跟我強調:就是啟智班!像是要從我這裡得到某種肯定,可我當時不過是個小學生,我不知道要做何反應,只能輕輕喔了一聲,然後帶開話題跟她討論一些小孩會喜歡的事物。
可是她什麼話題都不喜歡,她的話題永遠繞在她自身的障礙,她非常喜歡強調她的殘缺,這招對我媽很有效,我媽每次聽她這麼說都會特別心軟,然後交代我她好可憐妳要好好照顧她,說她都沒有朋友,我要對她好一點。
但我看得出來小岱早就習慣了這樣被對待,她的確很可憐,而示弱是她唯一的武器,我爸另一個上司的女兒B也是個任性的傢伙,我就挺愛虐她的,至少有趣!讓B恨我氣我又拿我沒辦法,我會更有快感,反正我成績好到無敵,不管我怎麼虐B大家都會認為是她任性,是她在為難我這個好孩子。
B媽總把我當成她女兒的假想敵,可她會為她女兒說話,即便她對B總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埋怨。
可惜我們那群孩子裡後來沒有任何一個成為家長眼裡想要的鋼。
小岱媽就從來都不會為她女兒說話,我印象中甚至沒有她們母女對話的場面,她甚至沒有跟她媽站在一起過。她就像是個被家人遺棄的人,在她媽在幫妹妹綁頭髮時,她總是站在一旁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短髮,然後跟我說她媽覺得短髮比較好整理。
但從小在這種家庭氛圍裡長大,她也知道哪些人對她父親有所企圖,所以她會對那些想巴結他們家的叔伯阿姨特別依賴,會主動對他們訴說自己的委屈和辛酸,換來許多同情和呵護,但這根本無濟於改善她在家中的地位,因為這些人絕不會在她父母面前替她說上半句話,但會給她一點零星的關懷和溫暖,我常冷眼看著她四處扮可憐,但我也不去點破她,因為我知道這是她刷存在感的唯一方式。
我本以為我的不冷不熱應該會讓小岱不喜歡來我家找我玩,因為她總期待著她說出自身的殘缺我會有所反應,但我從來都沒對此發表過任何意見,也不曾表現出她所需要的同情和憐憫,應該無法滿足她對朋友的期待。
可我覺得她也是別無選擇了,因為真的沒有別的孩子喜歡她,所以她主動跟她爸媽說要請我去她家玩,讓我教她寫作業,我當時真的很想翻白眼,不過我還是被長輩接了過去,他們就住在宿舍裡的第一間最大間的那戶,說真的現在看來那屋子一點都不大,可對小時候的我來說,那就是大官的家,不是人人都能進得去的屋子。
其實說穿了裡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甚至連地點都不是太好,不像我家就住在鬧區到哪哪都方便,可他們家有請阿姨,小岱也不是真想邀我去教她寫作業,就是請阿姨幫我們倒飲料拿點心,我甚至覺得那個阿姨不是很想搭理她,很勉強才給我們弄了點東西,她為此下樓去催了阿姨好幾次。
在她房間裡她取出了很多她覺得很特別的東西給我看,時光太久遠了,我都不記得她拿了什麼給我看,我只記得那天下午的陽光透過她家的窗映進她二樓的房間裡,而我始終還是分不清她眼睛是不是在看著我。
唯一一次小岱跟我吵架,是因為她家沒人照顧她,所以讓她住在我家幾天,住我家自然就是跟我一起吃一起睡,沒兩天小岱就抹著眼淚說她想家了,我說好啊!我帶妳回去。我方向感非常好,而且我爸常帶我到他們單位混,所以我有百分之百的自信認得路,而且換作是現在,那不過就是五分鐘機車的路程而已,實在一點都不遠。
可去時她還一臉期待,真到了她家,怪事發生了!她家阿姨在,她按了門鈴,阿姨過來開了門,卻沒打算讓她進去,既然進不去屋裡,她只好又跟我回我家去。我回程走了另一條更熱鬧的街道,想說都出門了順便逛逛,結果走到一半她竟然哭了起來,說這條路她從來沒來過,說我一定是走錯路了,站在大街上不肯走,然後對我大罵說妳走錯路了!哭訴我害她迷路,引來許多路人側目。
馬的!我真的整個比她更怒!因為我不可能會走錯路,事實上我也完全沒有走錯路,甚至這條比原本那條更近,我生氣的是妳她媽整天給我裝小白花,裝得可憐巴拉求我帶妳回去妳家看一眼,我好心帶妳回去,妳竟然反咬我一口,早知道我在家睡覺不就好了?
我根本不想陪妳好嗎!
她大概也沒被其他人這麼兇過,她以為我會聽我媽的話巴著她對她好,可惜我真的沒在鳥妳媽媽嫁給誰!以往在大人面前都還會客客氣氣讓她幾分,這下又沒大人在旁邊,我整個現出原形,我幹嘛要讓著妳!妳當妳是誰!要說任性,我也是從小任性到大的人啊!
我拿出在家裡跟我姊我妹吵架的架式來,我家吵架都沒在客氣的,我也算是難得的把她當成自家人一回了!一般情況底下我們這種小門小戶人家是不能向大官的小孩發脾氣的,可那天我直接就在大街上朝她發難,威脅她不走我就要丟下她!
後來她一邊哭一邊跟我走回家,三分鐘就平安到家了,顯得她剛在路上整個根本是在發癲!
之後她又尷尬的在我家待了一陣子,可我再也不想理她了。
以往我就算不是很想理她都還會稍微演一下,後來就算我媽交代我要關照她,我都充耳不聞對她愛搭不理,而她會假借很多理由打電話給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跟我閒聊,可是我跟她真的沒有什麼共通話題,這世界上有太多有趣的事等著我,照顧她真的是最無聊的一項。
再接下來我們又都大了一點,上高中之後,她很混的二哥竟然跟我念同一個學校,照正常情況來說我進那學校時他應該早就要畢業了,但他就是混到了留級兩次,不過既然都念了同一所,彼此在學校裡也都挺有名的,見了面都會多聊兩句,二哥常說進學校我罩妳,加上我們都同姓,都是瘦高款的身形乍看還真有幾分像,久了大家都以為我是他親妹妹,這總讓我有種頂替了小岱名頭的感覺。
事實上被誤認成他妹真的一點好處都沒有,那傢伙真的沒幹過一件好事。可這事應該是傳到了小岱耳中了,她似乎有些悶悶不樂,雖然我明知這是她取得關注的方式之一,可有一次大人的聚會裡,一個上趕著巴結她們家的阿姨,竟當著所有人的面抬高聲量問她:小岱啊!妳怎麼都不講話,是不是都沒人理妳啊,要不要我家的XX陪妳聊聊天?(她家女兒XX正好跟我同齡,業務範圍相同。)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幹!她又去跟那阿姨演被虐小白花了!
因為我太熟悉她的作業方式了,她總會找那些想巴結她父母的人,然後四處說自己有多可憐,肯定她又去說了我不理她了。
而她這回選中的阿姨每次在聚會裡總是表現得特別舔,我媽都是跟其他太太們直呼名字以示親暱,那位阿姨就特別不一樣,永遠是市長夫人、秘書長夫人、處長夫人這一類的稱呼,妥妥的就是隻四處亂舔的狗。因為她丈夫跟我爸有著競爭關係,所以她幾度針對我家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
可妳衝著孩子來也太雞巴了吧?我就不懂這阿姨的腦迴路有啥毛病,妳誰不挑?挑我也未免太不長眼了!但就是有這麼蠢的大人,因為小岱一直是我負責的業務範圍,而大家也都認為她最常跟我在一起,每次出門也都是我在旁邊照顧她,所以她講那句擺明是衝著我來的,當場其他人眼神就都朝我射了過來。
吼吼吼!我當時真的覺得超級肚爛,但我會有所反應嗎?當然不會,老娘當年在一眾大人眼裡是別人家的女兒,我會自降身份跟妳這死八婆對話嗎?這種賤人自然有賤人會收拾她,沒等我開口我姊就馬上開炮了,簡單的說只要我姊開口,對方一定吃不了兜著走,絕對不會有好下場,大概就是婉轉問她家XX不是都住在男友家嗎?肚子被睡大了沒,最近打胎幾次了……之類,反正那個阿姨後來挺難堪的,因為我姊說的都是真的,她正好是XX的同校學姊,而我姊那爆脾氣是一點都沒打算讓著那位阿姨。
打從那次被那個阿姨針對後,我更厭惡去參加那種聚會,還好我有更多要好好學習之類的理由可以拒絕這種往來。
可小岱好像很怕我會生氣,有回很幽怨的打電話給我說想來找我,我想拒絕,所以我的理由是:妳那麼容易迷路,妳知道我家怎麼走嗎?擺明了我就是還在記恨。
她說她可以搭公車,事實上她家到我家的距離根本沒有搭公車的必要,走個十五分鐘都能到,結果她還真的來了,而且真的是搭公車來的,還很得意地跟我說她拿殘障手冊搭公車好像有什麼優惠,還告訴我她改了名字,因為她命不好改了應該日子可以好過一點,她還跟我說改名字只要說原本的名字不雅就可以了。
我還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長裙,對於才念高中的我來說,我不懂她為什麼會穿得這麼成熟,但我猜她是想遮住她的腳吧?但她告訴我她已經開始工作了,因為她爸幫她找了一個工作,我壓根也沒記住她都做些什麼,只記得工作很輕鬆,她一直詢問我在學校裡的情況,我還是一樣顧左右而言他,回答她的內容都沒有重點,我手裡拿著一本參考書,一邊應付她,一邊看著書,跟她說課業很重,言下之意是我真沒什麼時間跟妳交流,我還要念書。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她了,後來她常跟我媽打電話,大概就我媽那母性氾濫的歐巴桑才有閒情聽她絮絮叨叨,然後聽完她的哀怨後,我媽又會來跟我轉述,彷彿我跟她真的是最親近的好友,這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公和被忽略我都應該要知道,但我始終都沒表現出我媽希望我演繹出來的義憤填膺和同仇敵愾。
再過幾年聽到她的消息時,是我媽沉重的跟我說小岱死了,病死的,什麼病也沒人注意,就像是她無人在意的人生一般,過世的時候很年輕,大概才二十歲左右,但我媽覺得我應該要知道她過世的消息,好像這還是在我的業務範圍裡。
我很想跟我媽說,我跟小岱真沒那麼熟,她不曾注意過我喜歡什麼,我也不想理會她博取同情的手段,我們雖然常在一塊,但都是被這些長輩綁定的,我們就算在一起都只是各聊各的,她總喜歡說誰對她不好,可我一點都不想聽她說人壞話,所以我們根本不存在有意義的交流。
在長輩的壓力底下我曾經試著想對她好,我也知道她很可憐,大人總說她心理有點怪怪的,但其實除去心理問題,我很清楚她智力是沒問題的,一個可以道盡所有長輩八卦的孩子,一個費盡心思想搏得同情的人,她明知道誰跟誰之間有什麼矛盾,一講到叔伯之間的勾心鬥角,她都比我更能分得清利害關係,可她終究沒有在這一派鬥爭中得到任何好處,因為她從來就沒被在意過。
甚至連她的死亡,連個確切的病因都沒有,或許是我媽說了,我也不甚在意的遺忘了。
可我卻一直記得在大街上,她言詞激烈大哭大鬧的對我說:不是這條路!妳走錯了!妳就是錯的!妳根本沒有那麼聰明!妳連路都分不清楚!
我炸毛對她吼了回去,然後頭也不回的就自己走回家,她一路可憐巴巴的跟在我後面,一跛一跛的……